苏力德,信仰的旗帜
苏力德在蒙文中的意思是旗帜。这个旗帜有两种,一种是白的旗帜,这个旗有九尊,中间是一个主旗 ,旁边有八个纛。大纛,就是白纛或者黑纛,是指大的旗帜。
其实你们知道吗,我一路在找那个我从前从来没有办法把握的故乡,我从来没有办法有一个很细致、很厚实的记忆,可以向别人说,这才是蒙古,不是你们所说的蒙古。但是我说不出来,因为我没有任何线索可寻,在我的教育里面所有关于游牧文化或者游牧民族的报道都是片段。
当我以为我知道了一个旗帜的时候,其实我也犯了错误。我在日本演讲的时候放了这个旗子的图——和平的时候就用九尊白旗,就是中间一个主纛,旁边八个棕白色的纛;但是打仗的时候就用黑旗子,所有的将军、所有的可汗、所有的英雄都有他自己的军旗。像成吉思可汗就有他的镇远黑纛,是打仗的时候用的,是灵魂的灵魂,就是这个旗子一出来,所有的灵魂都被它收服了,是必胜的象征。
我当时以为自己懂了,而且我还在我的散文里写道,刚才那个岩画是一万年以前的,最远不会远过1206年。为什么是1206年呢?因为1206年,成吉思可汗在斡难河旁边成立了大蒙古国,所以我以为这个岩画是那个时候的画。我在日本这么说完了,然后一位老先生,他是一个民间的艺术大师,过来和我说:“席慕容,你今天做了一件事情,这里面有好的也有错的。好的是,我这一辈子一直想找一张有苏力德的岩画,一辈子也没找到,怎么给你碰上了? 这就是我要找的,岩画上刻着我们的苏力德。这是你的功德,你找到了,我们都可以用。但是你的错误是,它绝对不是1206年。你去看《蒙古秘史》,它之前的十二代或是十一代的祖先,就是举着这个旗子。”
我很高兴他能提出我的错误,一般情况下,别人说我错了,我都会觉得很懊恼。但是现在他说我错了,我很感谢,我还有机会更正。
我们为什么这么尊敬这个苏力德?我这次讲的题目是文化的信仰——因为我们相信,英雄不死。英雄即使死去了,他的魂灵也永远在这旗帜上面。那么他在这旗帜上面做什么呢?保卫整个蒙古高原,所以我们对这个旗帜本身充满尊敬。
这是木华黎的苏力德,是他的军旗。但其实是非常不起眼的,在鄂尔多斯乌审旗的,可是它有每日的祭祀,每月的祭祀,每个季节的祭祀,还有每一年最大的祭祀。我刚好遇到了它每一年最大的祭祀,在春天的时候。这一天,人们把所有原来存在这个小小的房子里边的东西都拿出来,放在一个毡房里。我为什么不说蒙古包呢?因为其实“蒙古包”这个名字不是蒙古人自己起的。满洲的时候,好像“包”字是“家”的意思,他们说这是蒙古人的家,所以就叫蒙古包了,大家现在都叫它蒙古包了。但其实,最早的翻译是“穹庐”,像天一样的穹庐,然后再来就是毡房、毡帐。但是蒙文里怎么说呢?“格日”,什么意思呢,“我的家”。
我记得台湾有一位很有名的建筑师,他在一个学校里教书。有一次,他写了一篇文章,发表在了杂志上。文章说我们现在的人都蛮可怜的,为了求职,有的人就游牧,迁徙,一直在走路;有的人就安稳定居。他说游牧迁徙,有好的地方就安稳定居,这我都不介意。可是这位先生,在“游牧迁徙”底下有一个括号,说“无家”,在“安稳定居”底下加了一个括号说“有家”。这就得罪我了,得罪了蒙古人。你说游牧迁徙是“无家”,安稳定居是“有家”,因为你是建筑师,所以你认为有建筑物,才是有家吗?你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种移动的家,我们不但有移动的家,我们还有移动的聚落,我们还有移动的城市。我们整个城市是跟着可汗走的,跟着活佛走的。我们知道蒙古乌伦巴托以前有叫“库伦”,库伦是一个圆圈。这个圆圈是什么呢?中间是我们的领袖,我们跟随他移动,然后我们在旁边围着他住。我们形成那样一个聚落,那样一个城市,就是“库伦”。当然库伦现在叫乌兰巴托了,翻译成中文是“红色英雄”。
所以,我想和那位让我很生气的建筑师好好说,家的定义不是房子,家的定义应该是你在那里有爱你的人、有你的父母、有你所有童年的记忆,或者你结婚以后和你的新婚的妻子建立起来的一个居住的环境,有你所有生活上的一起奋斗的痕迹、互相团结,你所有的人生经历在一个小小的范围里发生了,这就叫做家,不是房子才叫家。
我以前听到人家说我很可怜,说我来自一个游牧民族,所以从小跟着我的父母迁徙,没有家。不是的,我是因为战争才没有家,才这样游离,如果我是游牧民族,我有家,我有个毡房,我只要远远看到那个毡房在那里,我就可以进去。而且诗人郑愁予说得很好,他说,游牧文化跟上苍要求的不多,它只要一个小小的毡房就够了,为什么呢,因为这个外面的大草原都是它的家。
善待行旅人是蒙古文明的一部分
我们蒙古人在和朋友说再见的时候,朋友为了祝我们一路平安,会准备一个小的奶桶,还有一个小的,特别的勺子,你要走的时候他就会在路上洒牛奶。1991年,我和台湾的16位朋友去蒙古国庆祝国庆时,我们在戈壁里面遇到了一位太太。其实这位太太早就该搬到秋天的居所了,可是因为她的先生生病住医院,所以她在夏天的居所继续等,其实很辛苦的,也愁眉苦脸的。因为我们中间一位朋友认识她,所以向她家借了骆驼。我们高兴得不得了,就玩了半天,然后下午和他们说再见就要走了。走的时候,我们坐了一个小小的车,那位太太拿着一个奶桶在手上,在我们走的路上洒牛奶,因为逆着光,那牛奶在太阳光里好像珍珠一样发亮,我们每个人都说不出话来了。
我们的蒙古朋友为我们解释,说她在祝我们一路平安。可是她和我们非亲非故,她和我们也许永远不会再见面,我们也不知道她姓什么,我们也找不到她,她也不知道我们是什么人,她也不知道我们要去哪里,她也知道不会再见到我们……和我们没有任何所谓的友谊,只有半天的友谊——她为什么还要在我们走的路上洒满祝福? 这就是蒙古文化里最重要的事:我要帮助一切行路的人。所以对每个行路的人,她要洒满祝福,希望我们一路平安。她自己的愁苦还有很多,但是当我们走的时候,她还是放下所有的苦痛,洒着牛奶祝福我们。
2006年,我在一个大草原上,因为下大雨,我们的路淹没了,我们往前走,看见前面路边有一辆汽车,他们正在把货物搬下来,因为车子抛锚。我们帮他们修了一下,但是没修好,因为我们要赶路就先走了。结果走了没几步,我们的车子就陷在河水里面了。这个时候那个装满货的破得不得了的小轿车修好了,他们过来看到我们,马上下来帮忙。修了差不多有三四个钟头,天都黑了,我觉得这样无休止地修下去不行,所以我和他说,你们继续走吧,把我们放下来,但是你们到下一个城市的时候帮我们找一个吊车来帮忙吊我们的车。他说可以,剩下还可以载两个人,有没有人要上来?因为那天我发烧了,所以他们让我和另一个蒙古的孩子上车,这样还可以去求救。我们上车没多久,又抛锚了。抛锚以后,他们没有叫我们走,我坐在车上,他们把所有的货物搬下来,继续修他们的车。我忽然觉得,我没有办法让这样子的朋友做这样一个无望的奋斗。所以我说,我太重了,我下来,我再去找我的朋友来帮你们修。然后修好了,他们载着我们一个蒙古朋友走了,隔了一个晚上,才有吊车过来吊我们的车。
我就问我的朋友,我们因为赶路所以没有一直帮他们修车,但是他们不赶路吗?我坐在车上,他们不让我下来,他们把所有的货物搬下来修这个车。所有我在蒙古高原遇到的,我觉得其实就是,“货恶其弃于地也,不必藏于己。力恶其不出于身也,不必为己。是故谋闭而不兴,盗窃乱贼而不作。故外户而不闭。是谓大同。”这个大同就在蒙古高原上。
在2006年我们冻了一个晚上终于到了另外一个地方,早上起来,我们想去住旅馆,旅馆就说客满了,没有房间给我们。我们很饿,那怎么办呢?我们走到一个蒙古包前说:“可不可以在你们这里做早餐?”人家的门是打开的,我们用人家的水,火,牛奶……我们吃饱了走的。
这是什么原因呢?成吉思可汗有一个训词是说:我们要善待行旅之人。我们为什么要善待?因为也有一天,别人会善待我们。
今天我把这些照片放出来想跟各位说,这些人,很可能他们的父亲母亲,他们的祖父祖母受到的压力更多,而现在他们可以公开向全世界说:我们是守护蒙古汗国的最后一个旗帜的蒙古人。
作为一个从小没有回过蒙古的蒙古人,我希望能够把它们(苏力德)留下。可是我希望各位能够知道,三百多年也好,有人一直愿意接受一个信仰,而且不背弃它,我什么时候都能做,可是,他们比我大,他们的信仰比我大很多。我希望我尽我的努力,把他们的信仰告诉大家。就是说,原来,在游牧社会里,在蒙古高原之上,有这样高贵的人。在这个世界上,许多人对整个游牧民族的文化一点也不了解。我们不知道那个世界其实本身是很饱满的、很合作的、很坚持信仰的,可是呢,也是很脆弱的。而我们能不能因为尊敬他们的关系,能够让这样好的文化保持下来?